【楼台】半帘幽梦(下)

(上)



这一年的雨季持续得特别久,水中绵延着淅淅沥沥的江南小调,好像怎么样也不肯结束。明台在六月之前就搬出去了,他向明镜要钱租下了租界一处店面,说是跟同学合开一个照相馆。兵荒马乱,总还是有人结婚、拍全家福、甚至早作打算地留下遗影。明镜心里头当然舍不得,嘴上嗔怪他心思不放在读书上,学人家赶什么时髦,但念及如今家里多了个人孩子过不习惯,也没多坚决阻拦,只嘱咐他在外头要小心,吃住都不能马虎,缺什么一定要跟家里讲。明楼在饭桌上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一直到晚上,小黎帮他换上睡衣,神情忧愁地道:“台台一个人在外面,要住不惯的。”明楼低头看着年轻人纤细的耳骨,再下面就是像雕塑一样光滑细腻的脖子,对方被他盯得脸颊泛红,顺从地垂下眼帘;明楼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忽然心不在焉似的道:“你这里倒和明台一样,有粒痣。”

 

于曼丽从背后戳了明台一下,轻轻地,像一滴雨水。明台回头一看,她已经换上了新娘穿的那种裙子,虽然只是影楼里拿来做做样子的,仍然衬得她娇艳玲珑,美不堪言。明台无可奈何地心软了:“你忘啦?老师说过,我们不可以拍照片的。”小姑娘撅起嘴哀求地望着他。她知道他会答应。明台站在照相机面前,想起明楼和汪曼春拍婚纱照的时候,他也在场。那天的明楼不知为何有些放不开,姿势和笑容都略显僵硬;他上前去给哥哥整了整领结,笑言道:“好了呀,一辈子就一次的,开心一点。”明楼望着他,眼底深邃之处不知飘荡着些什么,最终回以笑容:“是啊,就一次。”明台心里很想亲他一下但忍住了,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永远再没有机会:“恭喜你,哥哥。”

 

“没有大碍,这段时间注意静养。”“谢谢你。”上门来帮他照看伤势的人原本是医学院的学生,被派驻在上海,常常协助他们行动。“昨晚领事馆遇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受了伤,暂时不要去外面跑动。……对你家里怎么说?”明台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根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绷带的边缘,被小医生敲了一记手背。“你是怎么讲的?”“噢,上头给我造了个死亡证明,家里头都以为我已经归西了,我还从报纸上看见自己的讣告,是不是很滑稽。”对方轻松自如甚至带着调侃的态度让明台有些震惊,但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好。战死沙场或是活着做一抹幽魂,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有很大不同么?未必罢。胡思乱想之际,于曼丽的高跟鞋慌慌张张把楼梯踩得咚咚响:“明台!你,你哥哥来了呀。”明台一惊,本来是约好了回家吃饭的日子,现如今受了伤只好找了个借口,他不知道明楼怀疑了些什么,竟直接过来逮人。没有时间思前顾后,明台一把扯过男同学覆到自己身上挡住绷带:“我们是老朋友了吧?帮我一次。别说话。”

 

有些时候,明台也记得做过的梦。可能是听多了旁人添油加醋的闲聊,他偶尔梦见自己与明楼拜堂成礼;有时自己是懵然不懂的幼童,有时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有时却又鬓染霜色……他虽不相信那时真是自己替哥哥化了大劫,但心底隐隐还藏着些庆幸和希望,希望有一天梦里那些怪异羞耻不可理喻之事,也能变成理所当然——终于,他从高烧的热度里醒来,浑身发冷且黏稠,受了伤又强忍过明楼怒不可遏的一顿家法,此刻怕是再不能承受一点多余的纰漏。『你跟家里要了钱搬出去,就是为了和在外头搞七捻三的么?明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小畜生!』明台有些酸楚地摇了摇头,然而那怨怒的责骂声在耳边回荡得越来越响,怎么也挥之不去。明镜想必也是气极,顺带着把明楼也骂了一通,大致是怪他作风不佳带坏了弟弟,云云。想起手里抄着皮鞭的明楼那张无言以对的脸,明台还觉得有点好笑,只是一笑就牵动身上各处伤口,笑不得。

“你醒啦?”开门进来的人是小黎,端着一盆热水,手臂上挂着毛巾。“你被打昏过去了还攥着衣服不让人碰,谁都没办法,怕你着凉,你哥哥只好把你抱进被子里……”明台松了口气。被皮鞭抽开的地方有些重叠到了原本的伤口,和原先的血混在一起,一定程度上也掩盖了受伤的痕迹。他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清水,挣扎着起了身:“我们家是没有佣人啦?还要使唤你来。”小黎听出他话里赶客的意思,没有接茬,只默默替他绞了毛巾,但明台只让他帮着擦了脸就不让继续。“你发烧出了好多汗,让我帮你吧。”明台看着他,想起之前的种种端倪,以及透过之前行动中认识的地下党处套来的情报,决定冒一把险:“你在上海有家人吗?”青年清洗毛巾的手顿了顿,抬起头诚恳地说:“我爸爸。”“报社的黎叔是你什么人?”一瞬间,从小黎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泄露出来的那一丝惊诧之中,明台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们想发展我们家的谁?”明台精神放松下来,干脆大大方方地解开衬衫,露出里面已经惨不忍睹的伤口。小黎看见那血淋答滴的画面,痛苦地皱了皱眉,答道:“你哥哥。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有你姐姐。”明台没有表现出反感,只轻轻点了点头:“我和你们立场不同,但我不会阻止你。我相信我的家人。”小黎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眼里露出感谢:“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明台忽然笑了:“比起我这不肖子,他更中意你。你不要让他失望。”小黎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默不作声地帮他清洗好伤口,又做了简单的包扎,明台毫不介意地赤裸着身躯让这个前不久还为明家引来众多非议的青年为自己擦洗身体,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难以解释的亲切,就好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那样自然。可能是因为小黎与明楼有那样一层关系的缘故吧,他想。人终归是躲不过这一劫。

“一周以后,我要去刺杀南田洋子。如果我回不来,你把这块手表还给我哥哥。如果我回来了,你还给我。”“再休息一会儿吧,你伤得很重。”小黎郑重地接过手表,担忧地提议道。明台服了药,确实感到困倦不已,他自小金枝玉叶,自从进入军统,已经很久没有对家人撒娇,此刻靠在床头心中有些软弱:“你陪我一下,好不好。”小黎坐到他身边,扶着他靠在自己肩上:“睡吧,台台。”明台闭上眼睛,窗外晚霞漫天、落日渐逝,一滴泪水溅落在衣料上,很快地晕染、干涸,就像世间万万千千偶入繁华却又随风飘零的生命,再也没有了痕迹。

 

 

向来不好铺张的明家难得地大摆筵席,庆祝的是新舞厅的开张,所邀宾客无一不是名流绅豪,一时间热闹无两。明楼在台上向众人介绍负责舞厅经营的年轻经理,台下老爷小姐太太们热热闹闹地窃窃私语:“这才几年就混进明家当了干儿子,老明还专门开个舞厅给他玩儿,真不能小看。”也有人应和道:“就是的呀,我看别说是76号那位,全上海滩都玩不过这狐狸精。”“他们家那二儿子也是不争气,明家这么有钱他白相一辈子都够了,非要跟人私奔,听说还是个男的,噢哟哟……”

舞厅里乐声响起,男男女女纷纷投入舞池,空气里洋溢着奢靡的情调。明楼搂着年轻的男孩子不紧不慢地交换舞步,贴着耳畔轻轻问:“给你的手表呢?”小黎抖了抖睫毛,看久了他的眼睛就像只猫,既天真清澈又难以捉摸:“还给台台了。”

明楼一愣,忽然觉得怀里青年耳朵上的那颗痣,如同一粒子弹深深嵌进自己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鲜血淋漓。

 

 

//.end.

 

 

 


评论(54)
热度(112)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林生|Powered by LOFTER